如果没有一个健全的环评沟通、协调机制和法律框架，如果唯GDP马首是瞻的发展模式依旧，那么，什邡事件的“取胜”不过只是“暂时的假象”。

　　在经历了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后，时隔四年，四川什邡又遭逢了一场影响堪比当年的“余震”。

　　7月初，因担忧钼铜项目的开工建设可能对环境造成严重污染，当地部分市民上街抗议，并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导致多人受伤。7月3日，什邡宣布今后不再建设该项目。

　　什邡事件绝非孤例。事实上，近年来，全国范围内类似的由环保引发的冲突不在少数。环保专家和法律学者均对记者表示，如果没有一个健全的环评沟通、协调机制和法律框架，如果唯GDP马首是瞻的发展模式依旧，那么，什邡事件的“取胜”不过只是“暂时的假象”。

　　事件始末

　　距成都仅50余公里的什邡，曾是一座安逸的小康之城。据记者查阅“什邡灾后重建网”的介绍称，什邡境内高山景观风光旖旎，其也是中国六大磷矿基地之一，天然气和煤炭等资源丰富。早在2007年，什邡的人均GDP就超过4000美元，财政总收入逾28亿元，自1994年起连续13年在四川省位列“十强”县第二，2006年入选“全国最具投资潜力中小城市百强”。

　　然而，作为汶川地震的极重灾区，什邡几乎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这个43万余人口的县城，因灾伤亡人数即达3.9万，直接经济损失更高达889亿元。

　　在什邡灾后重建项目中，宏达钼铜冶炼项目是四川“十二五”规划特色优势产业重点项目，也是什邡首个百亿级投资项目，经国家环保部审批同意，于2012年6月29日举行开工典礼。

　　据悉，这个由四川宏达集团投资104亿元，并斥资1亿元成立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下称宏达钼铜）具体负责的“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原定建成后年产钼4万吨、阴极铜40万吨，预计年销售收入将超过500亿元，利税超过40亿元，能解决当地约3000人就业，带动相关产业发展超过400亿元。 但该项目遭遇了当地群众的强烈抗议。微博上称其“污染远超地震中的福岛核电站，60公里内严重污染，范围可覆盖成都市区”。

　　据什邡市7月2日晚通报称，7月1日晚，有近百名学生和百余名市民分别聚集在什邡市委门口和宏达广场两地上访示威，要求停建项目，聚集人群还在横幅标语上签名。7月2日，部分市民陆续在什邡市委、市政府门口聚集，反对钼铜项目建设。其间有部分情绪激动的市民强行冲破警戒线，冲击市委机关，近十辆公务用车受损，机关大门被推倒。据称，为控制事态，执行警戒任务的特警被迫采用催泪瓦斯和震爆弹对过激人群予以驱散。在此过程中，有13名群众受轻伤。

　　不过，作家李承鹏在实地所做的调查以及四川当地记者发出的微博则显示了并不相同的场景：部分在警戒线之外的人群甚至是无辜路人，也招致暴打；部分重伤员住进了ICU病房；估算伤者远远不止官方公布的数字。

　　官方7月4日凌晨通告称，目前共有3人刑事拘留，3人行政拘留，其余21人已悔过全部获释。此前的7月3日，警方通告还限令那些涉嫌“煽动、策划、组织非法集会游行示威活动或打砸抢的人员”，在三日内到公安机关自首。

　　而“鉴于部分群众对宏达钼铜项目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反映（反应）强烈”，什邡市政府7月3日上午通报，决定停止该项目建设。当日下午，什邡市委书记李成金又表示，什邡今后不再建设这个项目。7月5日晚，什邡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宣布：德阳市副市长左正兼任什邡市委第一书记，李成金协助左正工作。

　　按照什邡官方的说法，上述因钼铜项目而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已得到“妥善处理”，“至7月4日，什邡市区社会治安良好，生产生活秩序正常”。

　　环评之辩

　　2011年1月30日，宏达钼铜发布项目第一次环评公众参与公示，公示有效时间为1月31日-2月16日。同年5月9日，该项目进行环评公众参与第二次公示，公示期为5月9日-5月20日。2012年3月28日，项目通过了环保部的审批。

　　什邡官方亦多次表示，宏达钼铜项目按照世界先进、国内一流的标准进行规划设计建设，环保设施投资占工程总投资的14.36％，项目经过环保部环评行政审批，在落实各项环保措施后，污染物可达标排放。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钼、铜等金属冶炼项目污染防治颇有研究的长沙有色冶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环保事业部部长杨运华教授认为，“（宏达钼铜项目）污染肯定会有，但绝不像公众和部分媒体说的那么严重，而是在可控范围之内。”

　　作为环保部环境工程评估中心的环评常聘专家之一，杨运华称，钼铜项目的环评报告对其环境影响的程度、范围以及环保设施可靠性和有效性等都应该有详细介绍，在风险评价中应有风险事故防范措施和应急预案。环评报告的编制单位北京矿冶研究总院是国家甲级资质单位，报告经过环评中心组织的专家审查，也征求过地方环保部门和周边可能受影响的公众的意见，审批前还有多个内部审查程序。因此，“环评报告肯定不会有太大的技术问题，如果项目本身存在硬伤是不可能通过审查的。”他对记者坦言，“不明白为何该项目会引起当地公众如此之大的反弹？”

　　环保专家、公众与环境信息研究中心（IPE）主任马军则告诉记者，规模如此之大的钼铜项目，其潜在的对环境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因此，前期的环评更需做得非常到位。“目前看来，它的环评是做了，但在环评过程中间，很显然，相关的信息公开、公众参与并没有到位。最后才导致项目开工后遭遇这么多民众的反对，项目无法执行。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教训。”

　　马军认为，什邡事件反映的是目前环评机制上存在的深层次问题。环评制度从西方引进到中国已有30年时间，但国内基本将它当作一种技术评价的过程，并没有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也就是利益方的知情、参与和博弈一并学过来。由此，缺乏了民主决策的保证，科学决策很多时候就难以实现，最终环评的质量受到影响，甚至沦为走过场。

　　他介绍说，目前中国的环评根据《环评法》等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有两次公示：一次是在项目决定要做环评之后，7天之内必须发布一些最基本的信息；第二次是在环评报告书已经完成，在提交审批之前要进行公示，但公示的是环评简本而非完整版本，公开的信息很有限，两次公示公众参与的窗口期也很短暂（比如宏达钼铜项目两次公示时间总计27天）。此外，环评过程中所谓搜集公众意见，就是发放一些调查问卷（该项目据称做过样本调查千余份），问卷的发放量很有限，内容往往很肤浅，如此搜集来的民意也缺乏全面性和代表性。

　　反观国外与此有着天壤之别。马军表示，西方的环评从一开始就强调相关利益方的参与，做项目环评时首选要确定哪些是利益方，要尽可能让所有受到潜在影响的利益方知情，其间还要组织很多会议，由建设方、环评机构和公众进行交流，回应问题、听取意见，最后还会召开最少一次公开的听证会。在发布环评报告时，公众还有机会提出意见。如果公众认为参与没有达成，还可以到法院起诉，要求环评程序重新走一遍。“知情权、参与权、司法救济权三项重要的程序权利，都在环评过程中得到充分的保证。这样的公众参与才是一个真实有效的参与。”

　　争议种种

　　除了遭遇公众抵制，该项目据称也受到当地烟厂和蓝剑饮料集团等的强烈反对。 由什邡的地图清晰可见，什邡的地形为南北长条形，石亭江自西北向东南贯穿全境。而在什邡的经济开发区规划中，钼铜项目所坐落的什邡工业园在市区以北、石亭江中上游，根据官方规划，该工业园的定位是“主要发展精细化工、机电、石化等产业，重点承接北京对口产业支援和沿海发达地区产业梯度转移”。在什邡南部、石亭江下游的什邡市城南新区，则被定为“重点发展无污染、低能耗的都市工业，充分发挥‘中国矿泉水之乡’、‘中国雪茄烟之乡’两大国家级产业名片优势，重点发展以食品（含烟草）产业为主的规模效应型产业基地”。在该园区内，集中着从事啤酒、矿泉水、软饮料的蓝剑集团以及从事烟草业的川渝中烟工业公司长城雪茄烟厂。

　　就在什邡事件爆发后，还有媒体人士在微博发文曝出宏达钼铜项目的“官商背景”，称宏达管理层和董事里，有现任或历任副部2人、厅级1人、副厅1人、处级至少7人的官员，包括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刘沧龙，前四川政协副主席、现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常委何志尧，前四川化工厅厅长、计委副主任刘资甫，前德阳市副市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吴显坤等。

　　此外，最终什邡市决定不再建设钼铜项目，其终止的依据显然并非项目本身的环境危害因素，而是“稳定”因素。政府行政干预也产生了另一个程序合法问题。因为根据《环评法》，项目只有在违反相关环评规定的情形下，才能由国家环保部门责令停止建设，而不是地方政府。

　　到目前为止，什邡官方并未解释当时的环评是否存在缺陷，环保部门也未对该事件作出任何回应。就该项目的环保问题，也未有专业的、充分的、透明的讨论和解释。

　　“在这件事情上，当地政府的处理方式显得草率甚至让人感到它没有诚信。一会儿抓人，一会儿又说项目不建了，表面上满足了部分公众的强烈诉求，但由此而引起更多不明污染真相的公众对项目更大的疑虑，对企业和当地已拆迁的居民以及国内类似项目的建设，均会留下极大的隐患，难以真正起到维护社会稳定大局的作用。因此，对此事件的处理，各级政府均应在尊重科学和民意的基础上，处理好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关系，协调好各方利益，做出负责任的决定。”杨运华对记者表示。

　　制度化缺失

　　“最核心的在于什邡事件的解决，不是依靠制度化的解决，而是在街头抗争之后做出的一种‘一事一议’的决定。这样，在下一次类似的环保事件发生后，又难免重蹈覆辙。”公众与环境信息研究中心的马军告诉记者。 目前中国的工业化已推进到各个角落，同时公众的环境意识在不断提高，这些污染项目和公众之间的矛盾越发频繁发生。近年来，全国范围内由环保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出现了很多起，比如厦门、大连的PX项目，广东等地垃圾焚烧厂等，都遭遇民意的强烈反弹。

　　“当前中央政府强调科学发展，但在实践当中，现有的环境决策机制难以保证这一目标的实现。官方之所以不愿意让公众知情参与决策的过程，主要是担心会拖慢决策的过程、时间，影响发展的速度，甚至令政府确定的一些项目得不到批准，影响到发展的计划规划。”马军认为，“到了必须要进行改变的时候了，要在公众知情参与之下去开展决策。环评是非常重要的制度，是前端控制的制度，现今很多污染问题都是在后期进行治理，就非常困难。环评的失位，对中国可持续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马军建议，《环评法》需要作出重大调整，在调整难以一步到位的情形下，至少可着眼以下几点：应该要求环评报告的全本对公众公开，公示时间要延长；至少召开一次公开的听证会，进行网络直播或是电视直播，让公众参与到其中；赋予公众司法救济的权利。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千帆表示，什邡事件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中国的发展模式：经济上，唯GDP马首是瞻，环境还没有成为很重要的指标；政治上，自上而下的管理模式，决定衡量官员政绩最重要的指标也是GDP。地方官员迫于这种压力就拼命上项目，搞所谓的发展。此外，很多地方官员都不是当地人，都是被派往当地临时执政的官员。上述利益驱动加上这种短期行为，导致其对当地环境的污染往往并不在乎。

　　而从广东乌坎到四川什邡，地方政府已经养成了一种“恐惧症”，只要有集会就认为是闹事、是扰乱社会治安，就进行维稳，采取的手段通常比较严厉。张千帆认为，对于群体性事件频发的当下，维稳固然重要，但它应有法律限度，公民有权利正当表达自己的诉求，维稳手段必须和现场情况“成比例”，不能采取不必要的维稳措施。

　　他还告诉记者，除了环评上的民意沟通之外，其他制度化的通道，比如司法程序，人大监督、新闻监督乃至民众和平集会的权利，“这些只要能保证部分畅通，就完全可以防止一些非理性事件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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