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邡失措

　　纵观整个什邡事件，政府、企业对于民意的忽视，进而应对失措，是造成共输局面的重大教训。

　　四川省，什邡市。

　　街头大屏幕反复播放“传谣者”自首的画面，辅之以社会各界表态支持稳定的新闻，城中明显增多的警力，街角卷成一团的官方声明传单，这些都昭示着，这是个刚刚经历过震荡的小城。

　　震荡源于一个金属冶炼项目——四川宏达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宏达股份，)的“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下称钼铜项目)。

　　这个预计投资达104亿元的大型金属冶炼项目，此前两年间，少有什邡当地公众知晓。

　　直至今年四五月间，百度什邡吧内出现关于钼铜项目可能致癌的讨论，之后陆续有人通过网络咨询、到市委上访等方式提交异议。就在5月15日，什邡市政府官方网站还对此回应称，该工程尚未动工建设。

　　在一个半月后的6月29日，未经事先宣传，项目举行奠基仪式，正式开工。当日，北京大道接近奠基处的道路被管制，社会车辆无法出入。

　　两天之后，近万人走上什邡街头示威，抵制这一项目。警方出动，试图驱散人群，双方一度发生激烈冲突。7月3日，什邡市宣布：“停止该项目建设，什邡今后不再建设这个项目。”

7月5日晚，什邡召开全市干部大会，中共德阳市委常委、分管环保、发改委的副市长左正空降什邡，兼任什邡市委第一书记，什邡市委书记李成金留任协助左正工作。德阳工作组亦于当日进驻什邡。

纵观整个什邡事件，政府、企业对于民意的忽视，进而应对失措，是造成共输局面的重大教训。而现行的环境影响评价制度，在此次事件中也再次暴露先天之弊。

　　程序下的不知情

　　宏达钼铜项目属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下称宏达钼铜)所有，这家公司是宏达股份专门为此钼铜项目成立的全资子公司，注册资本1亿元。宏达股份于2001年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是以锌为主，集多金属矿产资源采、选、冶、深加工、综合利用于一体，配套磷酸盐化工产品生产的股份制企业。其主要生产基地即位于什邡市和云南兰坪县境内。钼铜项目以钼、铜的金属冶炼加工为目标，计划总投资104亿元，规划的主要产品及生产规模为：年产4万吨钼，年产40万吨铜，另外利用金属冶炼烟气中的二氧化硫制取硫酸，年产硫酸180万吨。

　　引发市民激愤的起因，来自于对钼铜项目可能存在污染的担心。

　　而实际上，这是一个已经通过环境影响评价的合格项目。

　　2011年，宏达钼铜委托北京矿冶研究总院为项目出具《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环境影响评价报告》(下称《环评报告》)，这份报告还获得了该院当年优秀工程咨询成果一等奖。

　　2011年5月9日，什邡市人民政府对《环评报告》简本进行公示，但公示是出现在政务服务中心网站的二级子目录下。

　　现行法律并不要求公布环评报告全本，因此中国各类项目环评亦多公布简本。具体到宏达钼铜项目，公示信息直接给出“环境可接受”的结论，然而“具体数据和论证过程并不完整，难有说服力”。一位研究过此份报告的环评资深人士称。按照现行《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暂行办法》(2006)要求的最低限，公示的时间为十天。在环保人士看来，对这种规模的大型项目，十天的公示时间太短。环评公示的原则是，“足够令公众充分了解项目风险”，而按照最低限公示，且在政府网站二级子目录下，很难达到“充分了解”的效果。宏达公司对记者表示，他们事先完成了征询民意的程序。在奠基仪式之前，曾与当地社区进行沟通，并做过千人问卷调查。

　　这一说法得到证实。距离钼铜项目选址1.5公里的洛水镇渔江村村委会人士对记者回忆，2011年3月－4月间，村委会曾向村民发放“环境影响评价意见表”，“周边几个村子都发了”。但意见表中列出了项目基本情况、项目对当地的好处，却没有列出可能发生的环境风险。附近银池村村民钟红(化名)说，文化程度不高的她，没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项目，所以无法决定“同意”还是“不同意”，和邻居商量之后，该村几户村民在调查问卷上写下这样的意见，“如果有污染就不同意，如果没有污染就同意。”

　　什邡市委、市政府的门户网站“什邡之窗”于2012年5月15日，对网友关于钼铜项目可能带来“污染问题”的来信回复称，“市委市政府针对老百姓的担忧顾虑拟采取专家访谈形式、邀请部分干部代表与村民代表到国内同类行业具有先进生产工艺与技术的生产基地进行参观考察。”

　　据了解，此后座谈和实地考察等并无下文。

　　中国现行《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暂行办法》中规定，在环评报告公示后，对公众意见较大的建设项目可以通过召开听证会、座谈会等形式再次公开征求公众意见。但什邡钼铜项目没有采取相关的做法。

　　上述这些本可以通过信息公开，使各方充分沟通和博弈，打消民众疑虑的环节，被一一错过。

　　“这个项目满足了法律的程序性要求，但对公众参与的精神不够尊重。”公众环境研究中心马军说，什邡之窗对公众疑虑泛泛的解释，也可以视做一种回应，但显然谈不上充分沟通。

　　2012年3月26日，环保部环境影响评价司作出《关于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的批复》，同意宏达进行项目建设。

　　至此，环评程序走完，项目开工在即。

　　普遍的焦虑

　　虽经由上述环评公示过程，一直到7月2日、3日的抗议活动中，仍有大量参与者表示，并不知道钼铜项目是否会有污染，甚至大多数人不知道项目曾经公开《环评报告》。但一些民众说，“直觉告诉我们，这么大的项目肯定有污染。”

　　钼是一种坚韧的银白色金属，主要用于钢铁工业，不锈钢中加入钼，能改善钢的耐腐蚀性。但过量的钼对眼睛、皮肤有刺激性，并有导致关节痛及畸形、肾脏受损的风险。从现实案例看，部分直接吸入钼尘后的接触者曾出现尘肺病变，呼吸困难、全身疲倦、头晕、胸痛、咳嗽等症状。而摄入铜过量，也会造成中毒，包括急性铜中毒、肝豆状核变性、儿童肝内胆汁淤积等病症。

　　一般而言，钼铜生产在采矿环节中污染风险最大。2010年7月，紫金矿业在福建就曾出现严重铜污染事件。而据什邡钼铜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该项目钼、铜金属矿石大部分来源于西藏自治区矿山和西部其他省份，本地仅进行冶炼。

　　一位研究金属污染的学者指出，该项目不涉及采矿问题，需要被关注的是矿产冶炼。冶炼过程中，如果尾气治理不好，会向大气排放污染物，并产生废渣，导致污染。

　　四川省地矿局区域地质调查队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范晓提醒，钼铜项目本身的生产工艺特性，在火灾、爆炸、有毒有害气体及化学物品的泄漏等安全事故方面，具有比其他产业更高的风险几率。尽管在项目周边考虑设置大于1公里的安全和环保距离，但由于地处人口和城镇密集区，缓冲空间有限，安全风险不容忽视。

　　目前《环评报告》简本中，未涉及当地环境容量。而事实上当地环境容量已十分有限。比如，钼铜项目需从当地的石亭江大量取水，以满足生产所需。据《可行性报告》提供的数据，钼铜项目每天的引水量分别相当于石亭江最大月平均流量、最小月平均流量的12.5%和21.9%。“这是一个很高的引水强度，仅按经验估计，即使在洪水期，石亭江也难有容量来接纳钼铜项目的污水排放。”范晓说。此外，排水对鱼类的影响大小要视废热水稀释速度，由水深、水流决定，《环评报告》中并未给出相关数据，也缺少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内容。

　　从目前披露的信息看，项目也没有考虑到以重金属为特点的污染物类型，在水、气、废渣方面均缺乏针对措施。比如，冶炼过程中产生的废渣，将被销售给水泥厂和建材厂，用作生产原料，那么在储存、运输、加工中就存在额外隐患。

　　就目前可查的环评内容与《可行性报告》，多位金属与环评方面学者认为，该项目属于大型重污染项目，冶炼方式亦属常规，由于已披露内容未及项目所用原料、化学品详情，难于判断还有哪些可能的污染情况。

　　短时间内上万市民聚集抗议，几乎是什邡这个西部县级市政府遭遇过的最高危机。而如此大规模的反对，正源于当地人由来已久的对环境普遍的焦虑。什邡地处四川龙门山周边，依托丰富的磷矿资源，龙门山及周边的德阳、绵竹、安县一带，发展起庞大的磷化工产业带。什邡境内石亭江畔的穿心店就是规模最大的一处化工基地，以宏达、蓥峰两大化工企业为龙头，沿石亭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化工厂不下数十家。

　  发达的化工产业虽给当地经济带来贡献，但也给环境造成影响。宏达钼铜项目以东3公里处，即是沱江的上游水系石亭江，而沱江目前是四川水污染最严重的河流。2012年5月四川省污染防治工作会议公布的数据称，沱江水质达标率仅为46%，其中沱江支流达标率仅21%。沱江的多数支流常年都是Ⅳ类水至劣Ⅴ类水，干流在枯水期也以Ⅳ类至劣Ⅴ类水为主，水环境容量基本饱和。

　　作为当地最大的化工企业，宏达股份也出现过污染问题。2011年2月25日，四川省政府发布通知，要求100家工业企业和50家规模化畜禽养殖企业(小区)实施限期治理，其中包括宏达股份的压滤渣堆场规范整治。“过去石亭江鱼很多，现在水都是臭的。”附近村民说。他们虽无法说出具体污染程度，但本能地担心着自己的健康。距离什邡市区5公里的双盛镇白龙村，是当地化工厂最密集的地区。数年前曾有媒体报道，自2000年至2005年，这个千余人的村庄即有50人死于癌症，患者以呼吸系统、消化系统、血液系统、表皮系统的癌症为主。虽然尚无长期跟踪实验证明该村环境污染与癌症高发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但疑虑的种子已在村民心中埋下。

　　因此，自今年4月开始，陆续有什邡网民发布网帖，担心持续发展化工业，造成的污染会令什邡变成“癌症县”，这些以“救救什邡”为名的文章，在天涯社区、百度什邡吧、QQ群等广为传播，形成热点。

　　近年来，以厦门市民反对PX项目为标志，公众环境意识觉醒，针对大型化工项目，本地居民要求信息公开乃至停建的抗议事件时有发生。

　　在四川，类似事件什邡也非首例，2008年5月间，针对35公里外的中石油彭州80万吨乙烯项目和1000万吨炼油厂项目，数百成都市民在九眼桥“散步”抗议。而回顾此次民众抵制事件中，最初的参与者是当地中学生，一天以后，学生家长、出租车司机、私营业主等各个阶层都加入其中。“这是公众对环境普遍焦虑的释放。”马军说。

　　企业的损失

　　焦虑的情绪引发对抗，最终迫使官方停止钼铜项目建设。什邡市政府通知宏达钼铜公司称，“为维护我市社会大局稳定，经市政府研究决定，你公司钼铜项目从即日起停止建设。”而作为事件不可回避的一方，企业则只能接受这一局面。受抗议事件影响，7月3日，宏达股份停牌。7月4日复牌后，盘中一度跌停，至收盘时大跌9.24%；7月5日，继续下跌5.50%，收于6.87元。

　　此前，这个投资超过百亿元的项目，被宏达股份寄予厚望。宏达股份的实际控制人为什邡人刘沧龙、刘海龙兄弟，合计持股26.395%。公司的主营业务是矿山开采、铅锌产品和化肥等磷化工产品的生产和销售等。

　　2008年之前，宏达股份的业绩颇为优秀。2006年，实现净利润6.39亿元；2007年，净利润5.53亿元。2008年进行了每10股转增10股的分配，还总计派发现金红利6.19亿元。“5·12”汶川地震后，身处极重灾区的宏达股份，损失惨重。公司员工至少74人死亡，直接经济损失1.28亿元。

　　与此同时，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宏达股份的主要产品电解锌、锌合金、磷化工制品等价格持续大幅走低，需求急剧萎缩。多方因素夹击之下，宏达股份当年亏损6亿元。2009年，受益于国家经济刺激政策等因素才扭亏为盈。2011年，宏达股份营业总收入同比增长5.71%。不过，收入中，有12.17亿元并非来自主业，而是转让成都宏达置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股权所得，如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宏达股份该年度亏损5.97亿元。最新的2012年一季报显示，宏达股份在第一个季度营业总收入11.65亿元，但净利润仅为1062万元，此外，公司负债率达到84.80%，另有短期借款43.62亿元，长期借款6.28亿元。糟糕的业绩之下，宏达股份正谋求转型。一方面，涉足上游采矿业；另一方面，就是自2010年启动的、以钼铜项目为代表的产业升级。有券商报告称：以产能计算，钼铜项目建成后，宏达股份将成为国内钼第一大、铜第四大的生产商，改变整个行业格局。

　　7月9日，一位接近宏达股份的人士透露，钼铜项目将来落户何处，是否还留在四川省，目前都无定论。而宏达前期投入，包括工程支出、固定资产购置支出和土地预付款的具体数额正在统计。即便后续发展顺利，宏达股份原定的产业转型计划，至少也会延后数年。

　　反思过激反应 付出代价的不止宏达股份。

　　钼铜项目是“5·12”汶川地震灾区产业发展振兴的重大支撑性项目，也是四川省委、省政府确定的“十二五”重大产业项目。当地官方称，该项目对增加财政收入、促进群众就业、改善民生，具有重大促进作用。

　　根据《可行性报告》，钼铜项目投产后，预计每年将实现销售收入346.85亿元，上交所得税4.61亿元，增加净利润13.82亿元。而2011年，整个什邡市，才实现地区生产总值170亿元，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11.21亿元。政府一度期待，什邡能依托这一项目带来的利好，实现巨大的“跨越式”发展。但这一美好愿景，已随两周以前的那场冲突化为泡影。

　　事实上，事发后政府的应对措施不仅没有帮助平息事态，反而加重了情势的蔓延。

　　在项目因隆重的奠基仪式为公众所知后，7月1日晚19时左右，一开始只有数百市民在什邡市委门口和附近宏达广场聚集，要求停建项目，其中大部分是中学生。第二天，更多人聚集起来，市委所在地——500米长的亭江东路被人群塞满，其他市区干道也有人群聚集。有人打出“还我新什邡”“宏达钼铜厂滚出什邡”等横幅。有人向特警扔了矿泉水瓶和小花盆。作为应对，政府方面通过高音喇叭反复播放通知，要求市民散去，“否则后果自负”。

　　下午2时，特警突然向人群施放了催泪弹和震爆弹。从现场视频看，震爆弹声音巨大并伴随白光，而催泪弹的浓烟，飘起两层楼高。有十多名受访者称，当时特警直接向人群发射震爆弹，并未刻意避人，事前也无警示。冲突致多人受伤。据记者了解，仅什邡市第二人民医院就收治了60余名伤者。什邡市宣传部副部长陈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在冲突过程中确实存在一些过激的行为，不仅上访者受伤，一些围观群众也有受伤的。”

　　7月2日当天，什邡市委、市政府发布公告称，责成企业从即日起停工。市委副书记、市长徐光勇承诺，“如果环保问题不过关，绝不允许投产。”但已无法平复市民的情绪。

　　7月3日，人群聚集仍在继续，甚至有数十名学生从邻近广汉市赶来。当日，公安机关将27名示威者强制带离。3名被刑事拘留者，至5日夜间仍未释放。而另据官方通报，截至7月5日8时，尚有15人需继续住院治疗或留院观察。

　　直到5日晚22时，德阳市委常委、副市长左正空降兼任什邡市委第一书记，德阳工作组进驻什邡。而到7月8日上午，又有民众在市中心聚集，这一次，他们提出的诉求，已是要求政府赔偿伤者。

　　项目停建之后，仍有善后问题需要解决。其中一个问题是征地涉及的2000余名村民何去何从，怎样补偿，谁来补偿，这些目前都未可知。钼铜项目占地约3500亩，征用了什邡洛水镇红苗、金光两村的土地，涉及红苗村村民1000余人、金光村村民1300余人，该地自2008年汶川地震后即被划为项目用地。因此，灾后重建房屋一直未得到安置。

　　据村民所述，2011年11月间接到搬迁通知后，一个月内即已拆除、搬迁完毕，目前两村2300余村民的安置问题并未得到补偿，大家均在附近租房居住或投靠亲友。而在钼铜项目用地，已是一片空旷。空地上散落着奠基时盆花、指示牌和几条“确保经济发展”的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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