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冷战时代比,现在核军事的威胁下降了,而不是上升了。核扩散也没有预想中那么快。我们有核裁军条约,核保安措施,还有联合国1540号决议,都在发挥作用。
全球核安全峰会4月12日至13日在美国华盛顿举行。包括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内的47个国家的领导人或代表,以及联合国、国际原子能机构和欧盟等负责人齐聚华盛顿。胡锦涛在峰会发表演讲,这是中国领导人首次在多边场合专门就核安全问题发表看法。
如何应对核恐怖主义威胁是峰会主要议题。数据显示,世界现存大量可用于制造核武器的核材料,这些材料足以制造出超过十万枚核炸弹。然而在许多地区,核材料和核技术缺乏有效的保护,这些物资一旦落入恐怖主义分子之手,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峰会召开前夕,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举办了首届清华国际安全论坛,发布《建设一个不使用核武器的世界》研究报告。
“建立无核世界是国际社会的理想,总体来看,国际核裁军和核不扩散形势有所回暖,但整个进程面临诸多制约因素,无核世界在短时间内仍难以成为现实。” 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阎学通教授拿着研究报告的封面说,“但‘不使用核武器’已经成为一种非正式的国际规范。我们把核爆炸的蘑菇云设计在一个倒扣的茶杯中,寓意就是要把核武威胁控制在茶杯中。”
围绕“核”与“和”的话题,《中国新闻周刊》对阎学通教授和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所长、军控专家李彬教授进行了专访。
中国发展核武器纯粹是防御性的
中国新闻周刊:自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之后,中国就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并积极参与国际核裁军进程。如何评价中国的核安全政策?
阎学通:中国是核裁军积极的推动者,也是唯一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国家,前苏联曾做过这样的表态,但后来改变了。去年奥巴马提出了“零核”概念,也成为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因素之一。
但其实早在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后,中国就立即宣布中国发展核武器纯粹是防御性的,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不扩散核武器,主张世界上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全面彻底销毁核武器。这种原则一直坚持到现在。
中国新闻周刊:半个多世纪来,随着国际核安全形势的变化,中国的核政策发生了什么改变或调整?
阎学通:在中国的安全政策和对外政策中,核政策是最稳定的政策之一,持续时间很长,方向一直是控制、削减核武器。
李彬:中国核武政策有远见卓识。中国人深深明白“核禁忌”的道理。对此,直到今天美国才在《核态势报告》中有所认识。中国非常重视非授权情况下如何避免使用核武。
中国的核导弹常态下是不带核弹头的,就像子弹不上膛,即便出现意外情况射出的也是运载工具而不是核武器。美国不是这样,空军多少年坚持很荒唐的带弹飞行。有一次导弹松动,掉落在西班牙境内,如果被恐怖分子捡到,后果不堪设想。就好像在车子外面绑着东西,一年365天,定期骑车出去,一骑24小时,过度疲劳运动状态中或者不慎,总会让东西掉下。如今,美国人才在《核态势报告》中意识到,非国家造成的核威胁比国家核威胁更大。
中国新闻周刊:如何看待西方世界对中国军费尤其是核军备透明度的评价?
李彬:即便在核武这样敏感的领域,中国也很有透明度,不是西方想象得那样。比如二炮,它的军演介绍、定期军训练兵情况公布、英雄标兵介绍,总能在《解放军报》等官方媒体找到。把这些拼凑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核武透明度。
美国“2049项目研究所”执行总裁、前美驻华武官马克·斯托克斯(Mark Stocks)日前发布了一份题为《中国核弹头存放和使用系统》的研究报告,宣称“找到”了中国储存核武器的地点,还设想出导弹分布图,就是从中国军方和政府部门公开发表的材料中拼凑出来的。
中国零散的核武透明很丰富,但是官方并没有形成系统、完整的方案公布出来,比如“中国二炮情况介绍”等,缺乏一套透明结果,这是因为中国百姓对此还没有要求,不像社会经济、突发事件透明要求那么高。一句话,有核透明,但系统透明还不够。
第三个层次,中美互惠透明做的不够,责任在美方。美国对中国的单独透明为零。过去,进行过一些核领域的交流,中国比美国更透明。比如,有一次军事观察互访,中方带美方人员参观了核基地,那里将要进行一些核试验,但轮到中方人员回访了,美方却以一些理由拒绝了。所以,美方没有任何权力和理由指责中方不透明,因为美方也没给中国额外的透明。
1999年美国公布考克斯报告,就在核武器问题上对我国进行诬蔑,攻击中国国际技术交流情况,包括核领域的交流。现在,又以反恐为名,阻挠一些中国研究人员、技术人员到美国交流,我本人几次签证就很麻烦。所以说,中美双向互惠透明受阻。
建设一个不使用核武器的世界
中国新闻周刊:美国五角大楼公布了《核态势报告》,宣布不对签署与遵守《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无核武器国家使用核武器,但没有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这份报告有什么新意?
阎学通:“宣布不对签署与遵守《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无核武器国家使用核武器”,这算是一个亮点,有利于推动世界核裁军和军控的步伐。
李彬:小进步,限定的条件少了一些。
1995年美国曾作出类似承诺,但都是限定了很多条件,如果怎么怎么样,就怎么怎么样等等。作出承诺之后,美国强调的重点就不在“承诺”上了,而在“条件”上了。
中国新闻周刊:“不使用核武器”会成为“无核”的第一步吗?不使用核武器的世界还有多远?如何真正实现?
阎学通:实现“建立一个不使用核武器的世界”目标存在可能性。自二战结束以来,“不使用核武器”已经成为一种非正式的国际规范,对核国家的对外行为产生过并仍在产生巨大约束作用。国际社会更现实的目标是将“不使用核武器”规范法律化,这是通向无核世界的中间步骤。
加强“不使用核武器”规范,有核国家是关键,有核国家中的五大国更为关键,其中美俄两国需要发挥表率作用。美国在《核态势报告》中的一些新承诺,体现了政策的调整,有利于实现“不使用核武器”目标。但奥巴马的核战略也给自己留有余地,比如没有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继续保持核威慑力量、继续向盟友提供“核保护伞”等等。
我们报告的提出比它早了3天。我觉得,全球核安全峰会不能再讨论虚的问题,要努力取得实质性进展,哪怕是一小步进展,所以提出“建设一个不使用核武器的世界”,先说不用,再说销毁。
李彬:我觉得,核裁军要借鉴化学武器裁军的经验。
早在1925年,日内瓦议定书就提出禁用细菌武器和化武,不是从“数量”开始的。《禁止化学武器公约》1997年生效,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加入了这一公约。刚刚签署时,有的国家有所保留,承诺不首先使用化武,但是如果遭到攻击,有反击的权力。现在,化学武器裁军基本是接近了“没有化学武器的世界”目标。
中国新闻周刊:美国和俄罗斯缔结了新核裁军条约,这一号称20年来最完备的军控条约是否可以推动世界无核进程?对于美俄两国而言,新条约有什么现实意义?
李彬:这一次,很大一部分所谓的核武器削减是通过制定新的计数规则来实现的,看上去总数少了,实际上总的削减不多,但这些行动有积极意义,只是离无核化还比较远,美国主要是利用无核化这样一个政治上的有利态势来推动裁军不扩散的机制。(注:据《纽约时报》披露,新条约规定两国各削减30%核弹头,但通过改变计算方法使实际削减幅度并没有那么大。比如美国B—52轰炸机最多携带14枚巡航导弹、4枚B61-7核炸弹和2枚B83核弹,按新计算方式,上述20枚核弹头只算做1枚。另外,储备和拆掉的核弹头无需销毁,只要几天到几个星期就能重新部署。
我认为,新裁军条约最重要的意义是关于核查的。如果再不谈判成一个条约,就没有一个有效的核查系统。
中国新闻周刊:你觉得全球核安全峰会将取得什么进展?中国将在峰会上发挥怎样的作用?
李彬:峰会准确的翻译应该是“核保安峰会”,这次峰会的讨论重点是核材料、核设施和放射性设施的保护,防止遭到恐怖分子盗取、袭击和破坏。
恐怖分子如果获得机会,可能会发动核攻击,我们除裁军和不扩散外,还需要一些新的措施来保证世界不会出现使用核武器的情况。面对恐怖主义危险日益增长的情况,世界各国有必要加强合作,对核设施、核材料、放射性材料的保护,进行共同合作,加强交流。
这次的核安全峰会,我认为它最大意义主要在政治上,就是各国首脑聚集在一起,表示在政治上支持这种共同的努力,来对抗核恐怖主义的威胁。
关于核保安,美国认为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俄罗斯在前苏联解体后出现了问题,美国也帮助俄罗斯做了一些工作。中国在这方面做得也不错。奥巴马政府执行多边主义的思路,中国也支持在华盛顿召开这样一个峰会。
中国新闻周刊:有个观点认为,防止核扩散非常困难,甚至无法真正实现,导致核扩散的原因是什么?
阎学通:导致核扩散,既有技术原因,也有政治原因。核技术的普及使核扩散变得容易,美国在这个问题上奉行双重标准,也对防止核扩散不利。核扩散趋势目前难以阻挡,但应该达到核安全的平衡,核国家和非核国家都要承担责任。
中国新闻周刊:伊朗核问题和朝鲜核问题的解决现在都陷入困境,在你看来西方世界是否已经失去耐心?中国是否会对此调整政策?
阎学通:在伊核问题上,中国政府在原则上不会发生变化,可能在程度上会有调整和变化。伊核问题、朝核问题在几年内恐怕都得不到解决,有非常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原因,牵涉重大地区安全问题。不要指望一两次全球会议讨论解决。
李彬:个人认为伊朗核问题不会被列入峰会正式议题,各国领导人可能会在双边会谈中讨论到。中国在这方面的态度是一致的。和平发展核能可以采取不同路线,伊朗的路线容易让人怀疑是在发展核武器,它可以选择其他路线,中国也希望伊朗走和平健康发展核能的道路。但不同国家在看待伊朗发展核能方式上存在分歧。
中方对制裁是否管用存在怀疑,而不是强硬反对制裁。我们认为应该把制裁当成传递信号的工具,这种传递要适度,不能形成对抗,甚至使对抗升级。一味通过制裁逼迫对方妥协,这种可能性不大。一句话,中国在制裁问题上不是简单否定,也主张不能保持高压态势。
重提防止核扩散的草根运动
中国新闻周刊:近半个世纪以来,人类制订了不少核裁军和军控条约,国际原子能机构等机构也发挥着作用,但在核恐怖主义危险愈加严重的今天,国际社会还能有什么新的机制和办法来把“核”变成“和”?
阎学通:今年5月,在联合国一次非政府组织的会议上,中国军控与裁军协会将推广我们的“建设一个不使用核武器世界”的理念。我们建议由联合国主持制订《不使用核武器公约》,开放各国签署,而“五常”应该带头签署。
公约核心内容有六点,包括“所有核国家均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承诺不对加入该公约的无核国家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所有核国家承诺不向非政府组织转让军用和民用核技术”等等。
李彬:我认为这套体系还不错,与冷战时代比,现在核军事的威胁下降了,而不是上升了。核扩散也没有预想中那么快。我们有核裁军条约,核保安措施,还有联合国1540号决议,都在发挥作用。
此外,我觉得还需要一个东西,就是防止核扩散的草根运动。冷战时期,在核战仿佛一触即发的情况下,西方一些国家民众发起了反对核扩散的草根运动,迫使狂热投身核军备竞赛的决策者们三思而后行,调整政策,敲响了警钟。冷战结束很多年来,对核战威胁的恐惧在下降,草根运动也减弱了很多。我觉得有必要重提,形成强有力的限核观念,这种观念将促进制度的完善。